La luz es como el agua

冰冻日光

Sherlock Holmes/Mycroft Holmes


Mycroft死亡梗











黑夜孤寂,五月也不免凋零和枯枝败叶,悲剧进行得没有一点意义。天边的一片黑云卷曲又舒展开来,光彩耀眼的金边就此销蚀,星星曾在那上面无声而寂寞地起舞。一声惊雷,一道闪电,足够组成一个小世界。一个无聊的小世界,光芒都不够点亮一次意外的死。然而悲剧在进行。悲剧永远在进行。兴许该有人把对生命的渴望置换为遥不可及的幻想,但悲剧在进行,如同每一天应得的那样。



“……因而,我在此对这场悲剧表示无限的遗憾和惋惜。毫无疑问,福尔摩斯先生的卓越功绩值得所有人为之感到景仰和敬畏。这也是为何,我们要怀着最诚挚的悲痛……”

迈克罗夫特很强大,几乎至高无上无所不能,之于国家意义非凡,然而他总要迎来远短于他应有寿命的死亡日期。他死的时候全国哀悼一天,BBC为他播放挽歌,所有娱乐活动全部终止,店铺都披上黑纱,白日昭昭下聚集人造的乌云。但他依然毫不回头地死去,直直到往不见天日的,暗沉的,低哑的死亡,好像身旁是夏天傍晚吹拂着的还带热气的风,而非冥府中冒出的森森寒意。他身上是他众多三件套西服中的某一套,然后他凝视被他摇晃的黑伞伞尖,悠然自得毫无波澜像是去享用白金汉宫里的下午茶。

于是在阳光普照的五月夏洛克感到寒冷,遍地的鲜花仿若对他的垂怜。太冷了。他想。太冷了。他看见迈克罗夫特能冻结水雾的冰蓝眼珠在灰色倾斜的城市和一切闹剧之上毫无感情地凝视满街乌云的葬礼,随着惯有的不问不闻和一点不屑,平淡苍白而无动于衷。他从未设想这样的死亡。他从未将鸦羽色的存在纳入思考范围。因此他的疑惑无限递增。他开始有三种感觉:一种无措,一种无助,还有一种也许是慌乱。他大致能凭理智压下这些感觉,但他清楚地知道自己没面对过如许的时刻。

“福尔摩斯先生,应当由您为您的兄长下葬。”

夏洛克一愣,思绪被拉回葬礼现场。他环视四周,没有移动步伐。这不是多么适合举办葬礼的天气,阳光盛大明亮,白昼如焚,寂静一如往常,他几乎能听见空气中微小不可见的水珠被加热到蒸发的尖叫,海水的光亮似乎投射到天上。多无聊啊,没多少人会有真正意义的惋惜,人还未进化到悲欢相通。程式与过场罢了,他那位似乎无时无刻不以完美傲慢形象示人的兄长看起来最喜欢这类玩意。你这算是殉国吗,我的哥哥?他嘲讽地想,这个国家最后也没能理解你啊。

“只是象征性的,福尔摩斯先生。铲起第一铲土就可以了。”

有声音催促,一点不见着急,却像丧钟悲鸣,让他呼吸一滞。众所周知,他自己也长期认为,他不常为,甚至极少为情感动摇。但他现在真切地怀疑起了这一点。这样的丧失之于他太过陌生,仅仅一条死讯就能让他的心情振荡不定,他潜意识里根本没把那个高高在上控制一切的英国政府同死亡相连。但事情赤裸裸摆在他面前,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暗杀是政客所面临的常见问题之一,迈克罗夫特身居如许高位也无法完全避免,无论这概率有多小。

一片空白的茫然后,他最终缓慢地屈伸因发冷而僵硬如机械的手指,握住铲柄,看着钢铁渐渐埋入几十年前也许生长玫瑰的潮湿泥土。



那些所谓纪念的结束同时标志葬礼的结束。他谢绝了一切让他离开的或是强制或是劝说的要求,开始勉强面带笑意,之后毫不掩饰不胜其烦,末了几近破口大骂。无论以什么心情,用什么语气,他的想法只有尽快摆脱所有他周围的人这一个。

“我想一个人待几分钟。”他一遍一遍地说。

谢天谢地,在人群那怜悯于他悲痛过度或者愤怒于他不可理喻的眼神全部散去之后,他耳边终于得来了一整天以来难有的安静。然而安静却以极快的速度发展为黑暗的死寂。他不太适应。以往也许这种时候他的耳边又会回荡迈克罗夫特永无休止的说教。礼貌,尊重,等等。令他惊讶的是,他开始没来由地怀念这无聊的说教,哪怕只是署名MH的一条短信。

警告自夏洛克的头脑一路向下蔓延。仿佛有刺耳的鸣笛声响彻他的身体,尖叫着拉扯他逃离名为情感的狰狞存在。有没有人告诉过你,迈克罗夫特,你所做的一切,包括你的死都是你一厢情愿?你从没问过我的意见。他在心底里暗想。我不需要这种一厢情愿。我唯一想要的就是去掉所有外壳的你,而现在我连这个机会也永久地失去了。

他上前几步,双手抚上悼念的队伍放于黑色墓碑前的花束,微微用力使它们偏离原来的位置,将它们在墓碑两侧排开。他不管泥土怎样被他的裤脚扫起,不顾花茎上也许存在的尖刺或是附着的草屑。他只这样缓慢但无停止之意地进行这一项工作,直到墓前被献上的花整齐排成两列,看起来像是他铺就了一条漫长的归路。

“你说过的,不用献花。”

他说。所以他撑开那一把他兄长的黑伞,踏着凡尘里旺盛生长的青草,让伞面笼罩在墓碑打磨光滑的边缘之上。然后他站在原地不再有走动的意愿。他平素舌尖灵巧,此时也只能缄默反常,不知在思考什么,亦不知在坚持什么。他能感到气流在他耳边游走。这是刮东风的季节吗?他受那故事影响太大,以至于他稍后用了一点力气来接受其实东风带来温暖。也许福尔摩斯家的教育总是不同寻常,但他为这样的不同寻常感到一些远超过常人的自豪,一些藐视众生的成就。

没有什么能提醒他,他站了多久。大概十分钟,又大概一个小时,他着实做不到把区间进一步缩短。他的腿站得发麻,但仅凭这点离他推算出准确时间还相去甚远。于是他只是安静地又凝视了那行大写字母几秒,那行金色的,凝固了的字母,那个概括一个人一生的名字。

“但如果可以,我真的希望你回来。”



多年以前,多到夏洛克要在他的记忆宫殿里一番跋涉才能到达的多年以前,他因为也许是无情地推理出同学的丑事招致了一些强烈的辱骂。这件小事险些上升为肢体冲突,他承认当时的他感到害怕,却没有像其他遭遇欺凌的孩子一样在墙角缩成小小一团。他眼神凶狠地瞪视面前所有的人,即便陷入困境也绝不在气势上认输。

当年迈克罗夫特十八岁,已经学会手持黑伞装腔作势,熨帖的制服包裹锻炼出的颀长身形。那时候他的伞只是普普通通的定制品,不能暗藏利剑更不能发射子弹,用于遮风挡雨倒是绰绰有余。他拿着这样一把伞出现在夏洛克面前,漫不经心扫视那群金鱼如望向某种罪大恶极的过失,一项引经据典的错误抑或是令人不满的作品,眼神能满溢出轻蔑与冷漠。

“可悲。”

鉴于他的身手还未被其后多年的办公室生活耽误,他几乎是不费力地使乌合之众落荒而逃。他转头望向自己的弟弟,眼里的情绪迅速褪去,转而被真切的担心再度填满。

“我希望他们没有伤害你。”

“伤害?不,没有。”

“我想这又是你先挑起事端?夏洛克,我不会逼迫你违背自己的内心,也不会让你做自己不喜欢的事。但是,自我保护显然是极为必要的,当下我还没有保证你免受一切伤害的能力。”

而对方压根没把他惯有的算不上训斥的训斥听进去。黑色卷发的瘦小身影一动不动地站着,过了很久才用细微到几不可闻的声音发问,带着不安与担心。

“我又让你生气了,是吗?”

“我从来不生你的气。”

“那下次你还会来救我吗?”

他叹气,然后微笑,弧度能轻易地温暖整个回忆。夏洛克相信,这件事在二者中无论谁的记忆里,必然以光明的金为主色调,璀璨得照亮了他们的心。

“我会一直在这里。”



这回答微妙地与夏洛克磕嗨了坐在降落后的飞机里时兄长似是自言自语的话重合。

我会一直在这里,为你。



好吧,他腹诽,希望你至少遵守一次你的诺言,哪怕一次。

葬礼举办完毕后的夜晚,凌晨三点他睁眼,喉头发紧而干涸,四肢脱力如棉花,睫毛规律抖动如谐振的盐粒。活着就有希望了吗?他实在不能苟同这样无聊的想法。看看这个世界如今无聊成什么样子。莫里亚蒂死后犯罪率一路减少,案子鲜有古怪无解,连苏格兰场都不常找上门去,既然只能得到无事可做的咨询侦探变本加厉的嘲讽。迈克罗夫特,他发出试图振动空气的喊叫,如果这就是你希望的世界,倒不如让我也早点下葬。

回应他的是空气疏于理睬的冷寂。百无聊赖中他再一次开始漫无边际地思考,从列清单到演绎法,再到记忆宫殿。他曾经以为,现在以为,他本身的脑力较之书本硬盘之流可靠千百倍。经过不留情面地指出各样纸质印刷品中的错误或多次破解电脑密码后这想法进一步加强。焚烧使书本了无痕迹地消失,只剩细微的粉尘;数据清除与病毒当然可以毁掉一切备份,必要时还可以借助某些化学手段。因而,他固执地想,只有他的记忆宫殿是彻头彻尾真实的东西。但你的记忆也并非真实。它会出错。你还记得红胡子吗?并非真实。

并非真实。如宣判一般的语句打碎了他的镇静,同时打碎了他构筑的种种场景。

真实的一天在他脑中迅速回放。没有满街乌云,没有所有人的哀悼,那是个受到重大伤害后凭空创造的不实幻象,拉扯他坠入更上一层的悲哀。迈克罗夫特的工作性质必然使他不为大多数人铭记。送葬的鲜花真实存在,徒增死的冰冷。恍然间他的记忆宫殿中的某个房间落下纷纷的书籍,而后木质的书架随之倾倒。它们沿曲线行进,书页翻动与地砖相撞,接触大理石并霎时开始毫无征兆地燃烧。火焰自装订线往页脚而去,失去本不存在的控制和压抑。最后整个关于葬礼的部分全然毁灭,夏洛克又一次知道了何谓这种记忆方式的极限。



之后过了不长不短的时间,一切与重新镇定下来的他相安无事,221B的树依然为他生长,树叶在强烈的太阳中闪烁。寂静而明朗的英国夏日看起来祥和温暖,并且可憎——他确实会这么说,既然咨询侦探已经闲到将争辩天文知识有用与否都重新纳入他的考虑范畴。但总而言之,他再未有多么强烈的情感波动,以至于他又开始整日表现得尖锐且敏捷,正如他很多年前的少年时代。

华生医生仍然唠叨而爱操心,哈德森太太仍然记挂她的墙壁,雷斯垂德探长仍然不时登门拜访。像是什么都没有变。像是真的没有任何区别。他也心安理得地享受这种没有任何区别,甚至好像忘记了他还有一个已经去世的兄长——当然,他没有,但他对这个他并不知晓如何面对的事件自动采取了审慎与回避的态度。他是成功的,有一段时间他颇为新奇兴奋地看到他的悲伤从来就没有出现,而且即使曾经有过,现在同样不复存在。至此,他的心情转为了某种极淡的悠长不迫的怀念,于是他过生活一如往常。

直到某个白天他突然做了一个怪异的梦。彼时他因过于厌倦无聊,试图用几个日夜做完所有他已知的化学实验,终于达到身体极限缓缓沉入梦境。在梦里他的哥哥站在亮到甜腻的日光下无声地笑着,没有穿挂着怀表链的马甲和外套,领带将将附在胸前,衬衫扣子开了最上面两颗,看起来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快乐几千倍。他好像听见对方几乎是用气音发声,尾音早早化在和煦暖风中,像被折断过几次,但不闻一丝颤抖与动摇,决绝坚定得毫不留情:再见。夏洛克。再见。我终于摆脱了你,终于不用受你的束缚了。不。当然。他试图反驳。迈克罗夫特不会那样说。但一切都结束了。有声音鬼魅般耳语。一切都在这里结束了。然后他惊醒在地毯上,丝绸睡衣掐在手心,质软的布料可怜地皱成杂乱的纹理。他被扔进午后三点的一层凉薄灰尘,甚至不拥有一条断掉的缎带来做一些微不足道的怀缅。一颗星星毁灭了。他打个寒战。迈克罗夫特再也不会回来了。于此时夏洛克•福尔摩斯又一次有三种他从未体验的感觉:一种无措的孤独,一种无助的焦躁,还有一种也许是慌乱的追悔莫及。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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